张王宏: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、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
过去都是假的,回忆没有归路,春天总是一去不返,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。
——马尔克斯
这个冬天格外冷。
在最近的夜里,吕江无数次地梦见赛金花。站在他的面前,长发依然飘逸、身姿多么丰腴,但她的眼神飘忽。
一年多,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她。现在,凝视着对面的人,他知道:她要抛弃我。
一年多了,她再没见过他。连样子也已经模糊。愁肠百结的望着对面这个人,她知道:我要抛弃他。
然而,就在一年前,吕江坚信,自己拥有了一份足以对抗海枯石烂的爱情。那些说过的话、那些滚烫的字眼,象烙铁一样刻在心上。
吕江本应忘了这些。三十六岁的他,显然还不知道,话,是不可信的。话,有时只是说说而已。他居然当真了。
一
往事不堪回首,然而最是忘情回首时。
2019年3月。春花烂漫的季节,两人有一场轻快的旅行。
就在那次,他俩从居住的呼市,去了五台山。那时,两人都觉得吕江的P2P要出事了。赛金花信佛,就此出了一趟远门。那也是一次长谈。
平常时的琐碎事烦恼事太多,只有远足,才能安静。
很多时候,人需要的其实不是旅游,而是安静。
就在当时安静的心境下,赛金花跟吕江说,如果将来判十年以上,就没法等他了。“如果是六、七年,我就等你。”
后来的赛金花,举动堪称义薄云天:花巨资在全国找到专业律师。一度还把自己原价200多万的宝马,交给律师代步。每次律师来呼市,吃饭住宿鞍前马后一应事宜安排停当,少不了约律师和亲戚、体制内的朋友及闺蜜一起吃饭。
赛金花是区人大代表、地产公司老板娘。恰恰是老板娘的角色,让投资人打上了她的主意。吕江的平台暴雷后,投资人分了两派,以王平带头的闹事派,拼了命地闹。无中生有给纪委举报,说赛金花拿了吕江的钱,说二人背地里是夫妻。说给吕江定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错误,根本就是诈骗,是集资诈骗,钱骗去了赛金花的公司。
正是“破网打伞”的敏感时期,纪委、警察,没少找赛金花问话。连哄带讹的问话,让赛金花心里十五个吊水桶七上八下,没了底儿。拿钱的事,一时半会儿说不清。但二人确实在处朋友,确切地说,当时的赛金花已经怀了吕江的孩子。
妊娠反应最强烈时,也是吕江的P2P平台风雨飘摇之时。吕江坚持没扯结婚证。赛金花为这事没少跟吕江怄气。回头来看,吕江正是为了赛金花着想,想她以后在金钱上、人生规划上,别和这平台扯上关系。这些正好证明,吕江、赛金花那时正是情浓时刻,托付终身时,都是为对方的好儿着想。
但平台的二当家,是吕江的前妻陈宁。对自己一手培植的公司,如同自己的小孩。为了挽救平台,陈宁怂恿吕江找赛金花借钱。
这事,偏偏让赛金花知道了。
性格耿直是北方人的特点,何况赛金花正值内忧外患,人生、声誉、家庭、事业,都卡在这节骨眼上。闹不好,还有刑事风险。
赛金花知道了,就去找陈宁。当时,已到临产期了,赛金花要闹,赛金花的妈妈喊怕怕,一路陪着赛金花。到了陈宁公司,远远地在楼下等。赛金花到了陈宁办公室,没见到陈宁本人。怒火中烧的赛金花,一通臭骂连带一通砸。到了后来都不记得自己怎样回的家。
那头陈宁倒沉得住气,返过身,拎了花篮和水果,上家里来看望赛金花。
陈宁这人,打小从亲戚家过继的。跟着养父母长大。寄人篱下的日子长了,加上天性伶俐,天生一副不急不燥的好脾气,最懂瞧人眼色讨人好。
这么一闹,赛金花又没了脾气。自己当时为啥闹上人家门上的,都想不起来了。
唉!不仅这点想不起来了。小孩子生下后,就抑郁了。
电视剧里才有的狗血剧,正是赛金花经历的真实。
二
小孩是女儿,赛珍珠。是赛金花的掌上明珠。相比满世界的糟心事儿,女儿是她现在唯一的精神寄托。当然也是吕江的最爱。出生没半年,吕江给抓了。开始时,在监仓里,收到赛珍珠的照片。
珠圆玉润、敦厚沉着的样子,让人怜爱。
赛金花也离过婚。今年三十六。本命年的她,大方、美丽、知性,活脱脱一朵盛开的石榴花。她在去年,吕江刚进去一月后找到我。她说,自己小吕江一岁,一直没孩子,就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了。
两人刚认识时,吕江条件也不赖。一米八五的个头,高大帅气,声如洪钟,且不说他的几部豪车,单单鞍前马后的司机就四、五个。
守着一个快要倒塌的P2P,是后来知道的事情。当时的吕江,陪她下馆子,陪她看电影,包包衣服的,自然没落下。几年下来,花了好几十万也是有的。
钱,其实赛金花是最不缺的,她本身出生在地产家庭。但有一样事情,让她服气:任她闹小性子,任她酒后骂人,任她因为陈宁的事情吃醋撒娇撒泼。吕小江就是一副憨笑,不愠不燥。
一个离异的女人,在生命的又一次轮回里,遇到了爱。
赛金花相信,这是真爱。为此,即使吕江事发,她仍然坚定地留住了两人的孩子。她还说“我不会再给其他人生小孩了”。
刚找到我去会见吕青时,赛金花少不了要交代一番,临了,不忘提醒我:问问有没给人欺负。别看他人高马大,性子可蔫着呢。
爱的背面,就是恨。而恨,往往从疑惑处展开。
三
察觉到问题,是从赛金花的疑惑开始的。毕竟,两人的关系,亲戚没工夫理,闺蜜也都有各自的糟心事儿,作为律师,我倒成了她的倾诉对象。
赛金花说,这个案子查到后来,根本没有吕江的钱给到她。反倒是后期,吕江借她的名,另成立了一家P2P公司,后来借的钱还不上,赛金花从父亲家人那里,为了救P2P,支出了300多万,都有银行流水在呢。还有案发后,平息出借人还了700万债。前前后后1000多万。
据吕江说,赛家给小孩买的房子,都二百多万了。
赛金花心底的疑问是:你都包不住了,为什么还把我也往里面拖?借我的名,又弄了那么多钱,这不坑我吗?
那时的我,一心想着帮他俩挽回感情,尽可能地冰释他们的前嫌。我说:这是一个人在临没顶前,抓住一根救命稻草,任何能救自己的,都会被抓住。这不是他无情,只能说,这是一种人性。毕竟,在没进去前,面临的牢狱之灾,就是不可想象深不见底的深渊。
赛金花当时释然了。然而疑惑一浮头,就会再次出现。
二人相识时,面对吕小江突如其来的攻势,她眩晕。一阵阵电流般的感动后,她冷静下来。但当时的她,不能自拔。
如果不是那次看到他的手机,赛金花不知道这爱里,还藏着背叛。
赛金花不是爱看别人手机的人。偏偏,那次太烦闷。偏偏,那次吕江的手机就在她手边。偏偏,那部手机还没有开机密码。
烦闷促使她点开屏幕,在那部唾手可得的手机里,隐藏了让她更烦闷的信息。
在那里,赛金花发现吕江和前妻陈宁的微信来往。
那两个离婚七年的人,内容竟然如此惊悚:吕江信誓旦旦地向前妻保证,要给儿子吕大学买千万级的保险!
就像贝壳里,掺了沙。
她想吐。
人生却不是可以吐掉的沙子。她只有切割。
四
开庭那天,似乎上天要决定一个重要的事情。
开庭前,呼市在下雨,一直下。开庭后,变成了雪。
蒙古雨汤汤洒洒,蒙古雨激情如瀑,蒙古雨暴烈凶狠,蒙古雨寒彻人心。雨转眼变成了雪,塞外雪花大如天。
开庭前,我去看了吕江。
近一年时间,吕江没再收过赛珍珠的照片了。看守的小灶菜,也跟吕江无缘了。疫情过后,我的会见频密了些,但仍然无法照顾吕江的落寞。
里面的照顾,都要打点,似乎因为疫情,都停摆了,大家都忙吧。
照片的事,我跟赛金花说过,她推说里面的人杂,啥人都有,小女孩的照片拿进去,不好。
最明显的,是吕江喊了两个月的鞋子、衣服。寄进去的鞋子,小了尺码,只能当拖鞋穿。衣服扣子违规了,不给穿。吕江交代说,干脆衣服不用寄了,因为里面的人出来的多,已经一年多,自己也成里面的老人了,别人的捡来也能用。
曾经威风八面的吕总,沦落到要捡别人衣服穿的时候。
这次开庭,如果说有什么成就,就是原来担心的诈骗并没有认定——纵使面对五平一干人阻止开庭、信访、闹腾的压力。还有就是,起诉书里没有认定的自首,当庭公诉人认定了。最高八年半的量刑建议,后来定了八年。一年来紧张的悬起来的心,可以落回肚子里了。
同案的共两人。陈宁,判了七年半。
面对1亿多未偿付的投资款,这个结果让人无语。即使按八年算吧,如果能假释,实际执行可能就六、七年。刚好,落在赛金花承诺的十年以下。
那天开庭,赛金花要避嫌,不能去。开完庭出来,我把衣服和鞋子不合的事情,和赛金花交代了,她一口答应,说鞋子已经交人去办了。
我还讲到,吕江提及的,十年以下会等待他的话。
赛金花避开我眼神,婆娑着长长的睫毛:“你让他不要太操心,等他出来,我都会给安顿好,以后生活不用愁。
“孩子现在这么小,从出生对他就没印象,背着这样的一个父亲,还要考虑今后上学。我们家人,在市里面认识的人也多,今后也要考虑pe家里的发展。”
赛家,是当地的地产商。赛金花讲的,我能理解。我需要的,是捋一捋一年的所见。
一年里,我在舞台的旁边,看到了一场爱情的落幕。从我的心里,没有波澜。我都能理解。
曾经的赛金花,家里的小公举,一下撞上社会上的人精、婚姻中的不顺、生意场上的倾轧、生理上的高龄生产,哪儿哪儿的不留意,一下子堆积起来,登时就翻车了。
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,赛金花何曾不是一只躺在煎板上的活鱼。独生女之前所有的宠爱,不能给她点滴的处理经验。
现在一看,短短一年,跟过山车似的。在顶点时,她爱吕江,那种久违的宽容+礼物+殷勤,让她重回小女孩的童话世界。
但童话世界,经不起现实的风浪。当风潮过去,她的人生似乎才刚开始。
赛金花独自站在这茫茫世界上。在内心里,她只是个小女孩。
五
到今天,判决下了快一个月了。对吕江,我没有再去见过他。却常想起开庭前的那场雨。
塞外的雨,无影无踪。只见地上一滩湿,走出去,天空并没有雨飘下。
我听赛金花说过,内蒙古有一种冻雨,就是天上掉下来时,是雨,等落到地面的一刻,冻成了冰凝固在地面。赛金花指着自己的额头跟我说,她就因为这冻雨摔倒过,额头上现在还有疤痕。
这一年来,我也忘不了吕江的变化,他原本是一个沉稳的人。一个拥有爱情的男人,就像掌控了整个世界。开头的会见,他都是嘻里妈呵不当回事的样子。从来没对案子里的钱、作案细节有过啥争议。
开始会见的地方也宽敞,二楼的大房间里,我们之间隔着大片的铁栅栏。
但后来,会见因疫情改到一楼,是原来家属会见室改造出来的小隔间,一溜排开有六七间,一进门最宽敞的一间是开庭用的。我还曾撞到有检察官、法官,塞满人在那里开庭的。专门有人,劝阻经过的律师要肃静。
后来会见到吕江,更多时是苦愁着脸,人瘦了一圈又一圈,衣服却像是紧身了。最后一次,一遍遍地絮叨赛金花和他去五台山说过的话。
比“她不爱我了”,更残忍的是,“她不要我了”。
在他一遍遍的重复里,我感受到抑郁一般的气氛。我在想人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语言,无非是心声。而人心,都是现实的。现实每天都在变化,人又怎能刻舟求剑呢?我们每个人,都要努力起来,面对全新的一天,不是吗?
(文中情节俱为真实,人物姓名为虚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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