律师价值、伦理和技能

1999年夏，工作了十年的我，突然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用，觉得原本大学时能言善辩的我，心里有想法，却不能很好地表达了，而没有思想，在我是自感很恐怖的事情。我决定下岗学习了。除了继续学习原来的经济学专业，我还想学别的，于是阴差阳错，在那本厚厚的自学考试报考指南里我挑中了法律。第一次接触法律是参加法理学辅导课，老师讲的并不好，但依然给我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，让我知道原来在我熟知的政治哲学之外，还有一个这么美的思维世界，那是一个全新的天空。法律逻辑，就那一个半小时就征服了我。

做律师后，我以对法律的精准理解和多方面知识的学习能力，很快成为律所大家愿意探讨问题的对象，愿意求教的“老律师”（年龄和貌似“资深”的执业经历）。

36岁才考司法考试，从一开始，我就不可能靠背法条学习法律，理解是必需的学习方式。于是，从法治的意义到律师制度的价值，从每一部法律的立法目的到每一法条保护的法意，为什么要这样立法，等等，我都试图充分理解。九年法律从业经历，我都带着对法律的敬仰和痴迷，试图使自己成为一位诚信、专业、勤勉的律师。

律师的价值，在刑事诉讼中充分地体现了出来。在国家追诉的审判体制中，一张四角桌，四条腿，法院、检察院、公安机关，都是国家机器，都强大无比，小小的又被限制人身自由的被告人（犯罪嫌疑人）是最细、最短的那只腿，需要辩护制度去平衡，去维护被告人的权利。

我们是律师，是刑事诉讼体制里权利最多的辩护人。记得《律师法》刚修改时，看过一位新闻记者写的一篇文章，题目叫《权利意味着更高的职业操守》，讲到律师、新闻记者更应当比一般从业人员有更高的职业操守。是的，法律赋予我们在侦查阶段就介入刑事案件的权利，法律赋予我们庭审发言免予刑事追究的权利，并不是因为你考过了那天下第一难考，也不是因为我们更懂得钻法律漏洞，更不是因为我们是替坏人说话的人，而是因为我们是懂得法律价值和律师制度价值的群体，我们是法律专家，是公众的法律之师，是懂得并自觉维护法律的尊严并严守诉讼规则的辩护人。刑事诉讼中，我们是公检法的监督人，也是刑事诉讼规则自觉的遵守人。一本又一本的律师执业规范，不是用来捆住我们的手脚的，而是维护律师制度存在价值的宝典。

刑事辩护，是为了给被告人一个与其罪刑责相适应的刑罚，律师辩护意义非凡。使无罪的人免于刑事追究，是我们感觉最有成就的事情，而对于有罪之人，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他一个最适合的刑罚，这种刑罚通常也是相对轻的处罚，也是我们不负重托的追求。为坏人说话，为坏人脱罪，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是问心无愧的，才是能够昂然面对公众质疑的。

网络热炒的夏俊峰杀人案和李某某等强奸案，让公众和律师同行都在思考律师的价值，律师要不要遵守社会伦理，律师技能的展现边界。是的，法律从来不是脱离社会现实而存在的，国家范围内的公序良俗的维护，也是法律的基本任务之一。///

这两个案件，原本只是传统的刑事案件，也就是任何国家、任何朝代法律都要惩处的犯罪行为，本不应有如此大的争议。可以说，案件的热度，是被我们的律师同行搅起的。

如同我们当年笑话彭宇案的法官，案件也许没有判错，但代表法律诠释的说理却违背了这个社会对优良道德的推崇传统。同样的，夏俊峰案，在杀人无争议情况下，法庭选择了认定夏故意杀人的证据，而律师没有足以推翻这些证据的反证（后补充的证人证词是与夏陈述不符而无需出庭的，且这些证人仅在发生矛盾现场，而不是杀人现场，这些证词只能证明夏预谋杀人），何以认定夏无罪？八分钟，没有开始录调查笔录，没有争吵，就杀了两人重伤一人，只能说夏是个多么冷酷的杀人犯。而律师却追求一种正当防卫无罪的辩护策略。夏俊峰最终被核准死刑，而到死，这个生前职业是无证小贩的死刑犯，却还在强调自己作为弱势群体的正义，是正当防卫，是无罪！只能说，三个诉讼程序的律师都说夏俊峰是正义的，于是，夏俊峰到最后，都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了，到死，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！

尊重同行是律师执业规范很重要的一项，这种尊重体现在法庭上文明论辩，法庭下不在公共场合贬损对手。但这一切，都不是拒绝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理由。所以，同行们对夏案辩护律师的批评之声，在夏案落幕时却至最高潮。此次批评声音，针对的基本不是律师的法律判断，而是这一判断背后的政治选项，这是与律师刑事辩护的独立性相违背的，也不符合当事人利益。

李某某案，庞大律师团队整出的运作方案是空前的，辩护人、法律顾问、“中立”法律专家、专家意见书。对于一个不公开审理的案件，案情和案件资料的披露也是空前的。是的，庭前有人刻意制造的公众仇恨舆论是主因，但，你以律师身份披露，就必须受到伦理和职业身份的限制。我们在法庭上与检察官同等权利，我们在庭外就也有同等的义务。

执业技能，一直是每一位律师从业者追求的东西。有前辈告诉我们，律师是法律之师，也是商人。我们的生存是靠当事人的，但我们出售的法律服务，是有严格职业操守限制的服务。我们要维护自己当事人的权利，我们也有不损害其他相关当事人权益的义务。为挣律师费，想尽各种名目运作、营销、影响案件审理，为一个不公开审理的案件搞什么专家意见书，毁了这些专家的同时，也毁了自己的清誉，更损害了律师职业群体的形象。

律师的技能功夫应在法庭上，庭下的十年功，为了庭上的十分钟；庭前的无数钻研，都为了庭上的雄辩一刻。我们的技能体现在我们对法律的明晰和透识，体现在我们对案件的熟识和分析透彻，可以有技巧性的东西，诉讼策略，但必须以事实为依据，以法律为准绳。庭上我们可以为主角，成为法庭的焦点，庭下，面对公众，面对媒体，谦抑，应当是我们的形象和态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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