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王宏: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、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
题记:人无时不处于选择的痛苦中,而最真切的痛苦,乃是来自于自己所敬畏的东西,对自己可能造成的伤害。
“我不想死在这里面…”
兰花花的话,勾起我半月前的回忆。
半月前在西河市街头的一幕幕,现在才能真正还原。
因为现在,兰花花终于顺利归案,妥妥地关在看守所里。
但就像劫后余生走出机舱的幸存者,在见到我的一刻,她就是哭。
上次见面后,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,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面。
兰花花的决绝,其实远比我预想的要更坚定。
她抑郁,但我发现,她其实是一个强者,比她自己预想的都要强。
一
现在回过头,就可以理解兰花花的痛哭了。
现在回忆起来,其实兰花花自首前,是专门新剪了齐耳的短发,染黑了头发,让额头那缕白发没了踪影。
当时,看守所里隔着栅栏和墙,我只看见,有一个穿粉红色长袖装的女子,在通道上站立一阵,然后走了过来,一转身,就在门口立定了。
她的脸朝向我和黄宇,涨的通红,被手捂着。两侧的头发耷拉下来,看不到表情。
头发在脑袋俯仰之间忽开忽合,两手抬起不停揉搓眼部到颧骨的位置。
在手拿开的当口儿,我看到,她的嘴角裂着合不拢,露出白白的牙。
在她脑袋俯仰之间,我确定眼前,确是见过一面的兰花花。
人变胖了。
足足有三分钟,兰花花站在门边,无声的,面部似在抽搐——她似乎要把在逃经年的压抑宣泄于泪水,她似乎要把回到亲人故地却无法与亲人相见的委屈寄托于眼泪。
她眼睛不时透射过来, 眼神中,好像做错事的孩子面对家长。
又好像按照你的要求完成了任务,期望得到肯定。
二
兰花花在逃遁数年的怯于面对后,鼓起勇气,突破自我,选择勇敢地面对。她这次经历异地寄押、飞机押解,十天了,终于在落地滨州市后的第三天,见到了自己的律师——代表了家人的信任、也是自己最可信赖的人。这种信赖,经历了自首前后的磨合。
兰花花经过专业律师辅导后,一度恢复了曾经女老板的本色,那是暴风和高山般的本色。
但在会见的那一刻,她却突然崩溃了,一发不可收拾。
毕竟,她即将五十,毕竟,她抑郁。
人是多么复杂多变、阴晴不定。
会见的这天,本来是周六,这也是最快能够会见的日子:第一天晚上到达滨州市、第二天看守所履行登记和系统录入手续、第三天系统录入完成显示可办理会见。
投案以来十天了。
十天的时间,兰花花以优异的表现,证明自己其实是一名优等生:她突破了自己。这种优异,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想像。
好漫长的三分钟。
三分钟里,面对期待奖励的眼神,却完全无法沟通。
“你刚才是因为高兴吧?!”我打破沉默。
兰花花有点尴尬,哭得抽筋一般的嘴合不拢,只能猛地点头又点头。
接下来的沟通,顺利的一塌糊涂,顺利得几乎可以忽略。
三
其实,接下来沟通的,才是案子的焦点。
兰花花老惦记自己归纳的19条,翻来复去总记不准。
记忆,像一个让人痛苦的车轱辘,一次次碾轧着她初回正轨的脆弱的神经。
这19条,是可以证明她主观上不具备认知可能性的证据,是她近年来苦心钻研的学习成果结晶,一字一句记录在兰小明曾带给我看过的一个小本上。但其实,这是专业得专业的刑事律师都可能不明就里的东西。
还有,她疑惑自己举报犯罪,作为证人指证犯罪,被不明身份者跟踪、殴打,原来的上司能够不作为犯罪追究,自己反而被拘。
…
我发现兰花花这个阶段的清醒,在于专注一件事情后的条理清晰,但她常忘了轻重缓急,会把生活、法律以及前后发生的事情,一古脑儿地端出来。这正是与她沟通的障碍所在。
于是,我说了下面这样一段话:“兰小姐,人脑不可能当电脑使,您不用像准备高考一样,试着要把所有东西,只字不差地印进自己的脑子。”
兰花花盯着我,不再出声。
我继续:“既然已经请了律师,就把专业的问题交给专业的人处理,需要你应对的事情,律师会和您沟通。请不必过于紧张,更没必要用没有发生、或不会发生的事情吓自己。”
兰花花插话说:“我们相信专业,所以才找的你。”
我回答:“感谢信任。刑事司法程序与其它事情不同。司法的特点,首先是强调证据、注重书面沟通,所有证据都需经过特定程序、经过双方质证后,才有效。现在还没有看到侦查机关的证据,您无须过于担心。已经准备好的证据,当然会在需要的时候帮到你。
“今年的七十周年大庆,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,截止这个月底前,国家在7月份发布的公告都是有效的。敦促在逃人员归案轻处的案子,我之前做公安时也经历过。你已经在规定的时间内,按照办案民警提示,主动投案,你已经符合了政策的要求,在这个前提下,其它问题,相信在专业律师的辅助下,会有一个有利的解决。这是你目前处理最成功的‘高光’所在…”
四
半月前,法律上,兰花花还是一个负案人,东躲西藏的负罪在逃人员,不敢见光。
半月前,我于法律上,只能提供法律上的咨询意见。
幸运地,兰花花接受了我的建议,甚至比我预想的动作更快。
半月前,她是如此强势,与现在的崩溃形成鲜明对比。虽然当时我就发现她是强装的。
现在的她,是真实的,我觉得,流泪的她才是真的强大。
“请不要放弃我!”
彼时的她,对我这样说。多像一个溺水者的呼救。很难想像,这是出自曾经公司副总裁的口——兰花花曾是涉案公司的副总裁。
强装的背后,沟通的细节,已经迅速地揭去她坚强的伪装,让软弱暴露无遗。
“你是我的救命稻草!”
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压抑与煎熬,才能对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透露心迹?
罪犯,任何人在未经法院审判前,都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犯,这个词当然不适用于兰花花。但兰花花的心里,她已经被判了死刑似的,她已经死定了,死翘翘的了。
西河市的阳光明媚,西河市的空气都似乎透着蜜的甜,西河市的花饼多好呵,一切都是家乡的味道。但兰花花却感觉不到,她似乎成了要永决的人了。
这世上,有多种恶,这世上真有魔鬼。但在兰花花的心里,自己才犯下了滔天罪行,总之是很严重——其实我知道,她只涉及几百万数额,是我近年来接办的案件中最小的。
不能让朋友知道,无法和家人细说,其实说了,也白说,因为都是太专业的东西。躲在老家父亲的蜗居里,兰花花在自己无法绕出的法律迷宫中穿梭,八年。
“我是学医的,我抑郁,医生给我开了药。”
兰花花是个美女,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。但她愁肠百结的面容,是当时给人最深的印象。彼时黑黑的眼睛,像望也望不到底的枯井。
兰花花本是一个成功女士:一个外来媳妇,十数年打拼后,变身年利润过百万的鞋公司的老板,案发前还是知名上市公司高管。
事情就坏在上市公司身上。
五
涉案公司本是经营十多年的朝阳产业,新搞了一家关联企业,专门给上游公司融资。兰花花通过公开招聘入职了新的企业。结果,半年后集资款全被大老板汪必尧的同乡崔小强——也是新企业的小老板——弄走了。
万众创新热潮中诞生的企业,试水金融创新的热情,一下子变成了潮水退去后祼泳般的尴尬——岂止是尴尬,连同大老板汪必尧都构成犯罪被抓了。
兰花花占据了其中一个小尴尬的角色:小团队的负责人,偏偏戴上了公司副总裁的帽子;拉来的总投资额达到涉案公司的25%,其实自己也投资了数百万,到现在还没回本呢。
“如果退赔怎么退?如果追缴要怎样算?罚金又是怎么回事?会不会完后投资人又起诉?如果被起诉了会怎样判…”
疯魔症的爆发,就是在问到这些问题时出现的。
就像短路的电线爆出四溅的火花。
兰花花双手拨扯自己的头发,苦愁着脸,把一缕白发拨拉成一团散乱,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变成顶在头上的鸡窝。
她突然发出尖利而低沉的嘶叫,仰面倒下,面容皱成一团苦瓜。
…
对比起来,这次再见,她像是大病初愈,人胖了一圈,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。
隔着看守所的铁栅栏,条理清晰,一字一句,吐字完整:
自首是怎样回来的、押解民警对她的善意与关照,都在她的词语间流淌出来。
“坐飞机回来的路上,吃饭时和警察同桌,点了我想要的鸡肉和排骨,中断了曾持续7天的看守所牢饭。“
兰花花感谢民警来接她。民警回答:“应该感谢的是你老公马先生,没有他把国家鼓励在逃人员归案的消息告诉你,你就被动了。再怎么说,这是涉案数千万的集资诈骗案。”
没有什么比刑事处理流水线上的第一道关卡更重要的了。曾经成功协助当事人办理过过几起自首案件,我知道,民警的友善,是有区别的,而这一次,经过办案民警动员后的归案,这友善是后期处罚向好的迹象。
六
兰花花的老公马先生,已经从体制内退休了。他更谙于人际沟通中的机巧与关节。质朴中透着狡黠,本质是洞察人世规则后的实在。毕竟,一个年届过六十的人,相对妻子兰花花,马先生现在开始掌舵整个事件。是否自首?如何自首?他不相信相熟的律师朋友,反而选择了从未谋面的前警察律师。
“毕竟刑事案件不同其它,我一定要找专业的。”马先生一改一贯的轻声轻语,说这话时,非常笃定。他知道,兰花花案子的走向,事关整个家庭。因为儿子即将走上社会,自己正在快速地老去,让兰花花长久地做个“地老鼠”不是办法。
该曝光的就让他曝光,晒一晒心底清爽。没有什么,比心里清爽更舒心的了。
八年里,马先生在滨州市,兰花花出逃在西河市,两人连电话都不敢用自己的,更别提当面沟通了。
马先生其实是家庭的配角,兰花花不但执掌着家庭财政大权,在外面遇到不顺,总是回家对着马先生一通发作。
马先生平时乐得当这个出气筒。但这一次,马先生逆袭了。
马先生像是汹涌激流中拉住了将要脱岸的缆绳,把失控的大船重新栓牢在码头的铁牛上。
马先生说到这一层时,是隔着电话的。但我仿佛看到,一米九的马先生,就像站在我面前一样,气宇轩昂,目光深邃,神情淡定。
七
马先生当面和我谈事情时,从来没有站着,总是坐在沙发上,软软的样子。
“把握了开头,就能把握结局。”马先生对开头的理解,就是要找一个真正懂的人。每次一想到细节,他发现自己其实有太多东西不懂。
譬如:自首被拒之门外怎么办?自首,又被立功心切者“弄成”现场抓获怎么办?
马先生知道,策划归案时,正值七十周年国庆要到,这样的大型保卫,过后会一定会有一批警员立功授奖。受此推动,保卫期间可能有人会用力过猛,而出现“搞错”的情形…
又譬如:自己开车接老婆回来是最稳妥的,这样也能让长久未见的夫妻,有一次那怕是短暂的聚首。但是,回来的路上被沿途设的关卡盘查,查出后“被抓获”了怎么弄?
再譬如:一年前,兰花花查出了子宫肌瘤,乳腺也发现了毛病。她还想自首前去看医生。
可是,要叫人发现了,变成“群众扭送归案”怎么破?
一到操作层面,就发现每个案子都是具体的,每个细节都变得捉摸不定,就像水中油滑的泥鳅。
“我们都是敬畏法律的人。”马先生说话的特点是一字一顿,很认真细致。可是就像硬币的另一面,几十年政法工作经验丰富的他,同样畏惧现实中的执法乱象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认罪服法,但不能接受没有底线的不当惩罚,那种感觉简直令人绝望,而现在面对的,正好是一个可能判处无期徒刑的集资诈骗案。
人无时不处于选择的痛苦中,而最真切的痛苦,乃是来自于自己所敬畏的东西,对自己可能造成的伤害。
这是马先生、兰花花的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心。
八
是的,为了满足法律上自首的条件,又要实现兰花花的一些小心愿,自首设计了一连串的规定动作:自首书撰写、自首前电话向警官汇报、电话沟通与短信沟通的双保险设计。
当然,还包括了证据整理(绝非加工)与列表、对涉案非法收入与退赔及团队款项的分类厘清…
直到这次在看守所见到时,兰花花完成了我帮她划定的规定动作,也随机应变处理了自首路上的电话无人接听的小障碍,完成了自选动作,做的很棒。
那是在自首的当晚,兰花花的弟弟突然打来电话,当时是下午四时许,我正走在去见另一集资诈骗案当事人家属的路上。已经设定的计划出现了变化:兰花花去自首前,向办案民警打电话,那头电话没人接!
自首会不会认定不了?想到这个,兰花花无比紧张,让弟弟兰小明赶紧打电话给我。
一秒钟的反应也没有,我说:“发短信。在短信里告诉民警:我是兰花花,响应国家号召,现在西河市向公安自首。”
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
这次再见我才知道,兰花花后来又打电话时,电话通了,她在电话里把准备好的词,都说给了刘警官。
九
这就是短短的第二次见面。
警方把外地寄押的嫌疑人带回后,还没正式提审,律师已经介入会见。
我始终感谢,兰花花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担心与恐惧告诉我,这对她的恢复很重要。
离开时她的话,久久萦绕在耳旁。
“我不想死在里面。”
消除抑郁,需要一个过程。韩国女星崔雪莉因抑郁去世的消息,让世人见证了抑郁症的凶猛。
而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:司法抑郁症。其实更多的因为普遍的羞以启齿而隐于世人视野外。
敢于大胆地讲出来,一步步走向沟通,兰花花正在阴影中走出来。
(文中情节真实,人物为化名。关联阅读见《“请不要放弃我——负罪在逃人员心理健康观察”》)
——张王宏律师于2019年10月24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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